徐霞客是我很欣赏的一位男士,相比之下,现在的游吟诗人、流浪歌手、装备旅行者、津贴探险家,统统都弱爆了。 对于旅行我算个伪迷,之前从未涉足粤西的土地,原因是传说中的“桂林山水”名气太大,而我又有“扎堆恐惧症”。这次因为好友的影展专程前往广西,事先做了点功课,才发现60多万字的 《徐霞客游记》,有三分之一篇幅说的是广西——不免为自己的轻慢和孤陋寡闻捶胸顿足。 人世间的很多际遇都是突如其来的。原以为这次影展会安排在桂林或者南宁,机场碰头后,才知道目的地是中越边境一个叫“明仕”的村庄。 那是个月黑风高的晚上,大巴车载着我们悄悄进村,窗外黑魆魆一团,手机地图上显示着一些奇怪的地名:“拨浪”、“逐乞”、“格岜”……仿佛遥远文明的密码。我们这群来自全国媒体和写作界的“杂烩”访客,就这样被命运的经度扔给了空间的纬度,开始随波逐流。 我打心眼里喜欢这种忐忑和期待。经过各种颠簸,车子抵达明仕田园度假村,这是乡野之中一处现代仿古式建筑群,大红灯笼高高挂,在苍茫夜色中突然显现,十足柳暗花明的感觉。主人介绍说,这里是中越边境的崇左市大新县,离大海不远,明仕村之所以得名,是因为有一条发源于越南的明仕河,经这里向东南流进黑水河;因为地处热带,四季高温多雨,所以呈现典型的卡斯特地貌,七仙女邂逅董允的场景就是在这里拍的;而不远处的归春河上游,还有与徐霞客失之交臂的德天跨国大瀑布…… 主人的介绍让身处异乡的我们有了充足的安全感,而晚间的湖面水气氤氲,使得当晚的所有谈话、面孔、景色,在我的记忆中都是似梦似幻。这个梦的高潮是在第二天清晨拉开窗帘时发生的:阳光照进房间,托出窗外一张全画幅的实景画卷。山依水、水映山,一叶扁舟载着戴草帽的渔人,竹蒿在水中搅起涟漪。这场景,与我在明信片中看到的桂林山水如出一辙,却又更加生动柔和。早餐时间在水阁交流,才知道这个场景征服了所有同伴,如此“拍案惊奇”,不知谋杀了多少菲林,而我一时心情激荡,掏出钢笔草草画下了这不可复制的瞬间。 我就从这一刻起不可救药地爱上了明仕田园。一直以来,我对建在田园里的酒店和客栈有着离奇的偏爱,比如清迈稻田里的四季酒店,比如皖南油菜花地里的猪栏客栈。最质朴的东西,往往具备最抓魂的力量,明仕田园之所以被称为田园,说白了,是因为这里有田地和园圃,这也是她最吸引我的地方。 这天,我在泳池的躺椅上看白云苍狗在湖面变幻,在甘蔗林里大口呼吸泥土和植物交融的味道,看蝴蝶拍弄翅膀从肩头掠过,听清脆鸟鸣划破不远处的长空,趴在竹筏上感受水流汩汩的心跳,和壮族姑娘一起对不相识的男人唱山歌,混在民俗表演的后台研究二胡艺人的乐谱,骑自行车在山居间穿梭,感受阳光被山林和树荫切割推移,被拐角处突如其来的牛群和犬吠惊得急刹车……所有的一切,都让我忘掉了几天前那个无比现实的世界,这种宁静和安闲让人沉醉,我甚至想:去他的工作,去他的老板,去他的事业和未来。也好像突然接近了“山气日夕佳,飞鸟相与还”的真谛。在明仕,与土地和自然的亲密接触有一种神奇的力量,似乎所有的器官都从冰冻麻木中重新苏醒了一遍,这种复苏让我陡然间有泪水夺眶而出的冲动,仿佛至尊宝戴上金箍前所说的那句话:我以前看事物,都是用肉眼去看,但是在那一刹那,我开始用心眼去看这个世界。我在其后的聚会上描述了这种感受,以致那几天的明仕流传着“一个南京女子在明仕抱着牛粪痛哭”的段子。我想,别人如何理解都不重要,重要的是我找到了那种感受,并且我愿意,I do.洁净之山水,往往出隐逸之高人。明仕田园的主人*先生就是位奇人:一个从没练过软笔、不研究构图的人,竟写得一手宛若天成的好书法。在这次影展上,*先生为每一幅摄影作品都书写了题注,我不懂该如何评价书法的优劣,总之那些字完全谈不上俊秀或磅礴,甚至忽大忽小,歪歪扭扭,我在那些白纸黑字前久久站立,看它们如鬼斧神工般浑然天成的意趣,突然觉得这就是我见过的最好的书法。 正所谓字如其人,“采菊东篱下,悠然见南山”只是一种表象,真正的隐士人格则是从内心世界和人性角度返璞归真,沉思、洞察、反观,不矫情。想来这应该是一种高度智慧,隐藏在书写者内心的真谛,不是现阶段的我所能参透的。在中国古代特别是魏晋南北朝时期,文人雅客间清谈之风很盛,所谓清谈就是拟定一个大家感兴趣的话题各自发表意见,这种清谈经常通宵进行,所谓“微言达旦”,据说还有人为了在清谈中应对制胜,彻夜苦思竟至累死。在明仕,一场清谈是免不了的,影展定名为《笑容》,话题便围绕“笑容与幸福”展开,有关“一个南京女子在明仕抱着牛粪幸福流泪”的段子,便是从这次清谈中流传出来的。其实对于幸福的话题我有个最粗浅的理解:因为不幸福,所以才会把“追求幸福”挂在嘴边;所谓不幸福,就是内心感受不到幸福;之所以感受不到,是因为心落了灰,乃至长了茧。当一个人把心都用来算计、妄想和抱怨,又哪里有空感受幸福等等正能量呢?所以有关内心的修行,就是时常把心放放空,给心掸掸尘,耕种一畦只属于我们自己的心田。 关于内心的修行,自古以来就有层出不穷的门派、心法、高人,包括传说中的隐士,那都需要极其超凡脱俗的人格状态,非我等俗子能够达到。所以,我更愿意选择明仕这样的地方阶段性隐居,进行“内心复苏”。亲近土地和自然是人类的原始情怀,我在通灵大峡谷与千古的草木和岩洞对话,在德天瀑布与飞奔的水流说话,在山间与飞鸟和青草说话,闭上眼睛与自己的心、肝、肺说话,在睡梦中与潜意识说话……当我离开明仕很久以后,依然能在繁忙的工作间隙眺望窗外的那一刹那,通过某些铭刻在内心的记忆密码,瞬间打开心里那亩田。